渐渐地你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新的内容:比如焦灼,比如猜测,再比如嫉妒。这些内容使你的眼睛变得迷茫、深邃,无比美丽神奇。这些内容仿佛是一把小小的钥匙,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你我关系中一扇全新的平等对视的大门。我们感情河流的小波折,似乎总是与时代潮流的大起大落有着某种解释不清的偶合。没多久,就是在我们考入大学的那个秋天,我父亲接到了一纸调令,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小城,接任省委宣传部部长。在省城那个庞大的权力框架里,宣传部部长是个听起来很响亮,却没有多大分量的小螺丝钉。然而从级别上来说,我父亲却终于和你父亲平起平坐了。
现在再回过头来说你的眼光。你的眼光里那些对我来说还相当陌生的内容使我欣喜,也使我心疼。我知道只有一句话能使你的眼睛重新清澈晴朗起来。我把这句话在心里攒了很久很久。每多攒一天,它就多了一份重量。到后来它实在太重了,重得让我的身躯几乎无法承受。是的,这样的一句话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单独承受的。只有两个生命叠加重合在一起,才可以承受。我将这句话独自沉重地积攒着,想攒到我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。那一天来了又去了,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诉说那句话的机会。
从生养我们的小城出发,你去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,我去了省城的一所美术学院。我们如两根直线,在小城交叉而过,各自穿行己路,而且离彼此的轨迹越来越远。在那以后我只见过你两次。一次是听说你停学回家养病。我向学校请了假赶到小城看你。你很瘦,两个眼睛如两口深陷的黑井。你的头发也掉了许多,稀疏干涩地泛着棕黄色。外边已经是春天了,满枝的夹竹桃花在轻风里婆娑地抚弄着你的窗子。你却还穿着一件厚重的毛衣,拥被而坐。你身上的变化使我震惊万分,久久无语。你却对我微微一笑:“我好了,明天就去订回上海的船票。”事隔很久我才知道,那次你是在学校里蒙受了不白之冤,回家舔疗伤口的。你如此勇敢地面对了人生的第一个大浪,你使我明白了你其实不仅仅是你母亲的女儿,你也是你父亲的女儿—— 一个军人的女儿。